Saturday, November 1, 2014

【小说】一个人的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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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信人: aixiaoke (流浪者的乡愁), 信区: WebRadio
标  题: 【小说】一个人的早餐
发信站: BBS 未名空间站 (Sat Nov  1 00:17:05 2014, 美东)

花儿!看那些花儿!

它们长在饭馆前门廊的柱子上,不,确切地说,应该是长在围绕柱子的粗大腐殖土层上
。他们在柱子旁堆土,用细网格的铁丝网匝起来,撒上花籽,浇水,那些花草就爆出来
了。它们从网格的细缝里顶出土层,吐出长长的柔软的枝条,在四月末的温柔的风里漂
浮。它们羞涩地在空中绽放,用明丽的红、黄、粉、紫对比着底下黑凄凄的土柱。是谁
这样子种花,这是要把春天一股脑全拦进怀里啊,她想。它们太茂密地太疯狂地在生长
了,甚至伸展到旁边站在门廊口的小黑板上去了。那上面有三排白粉笔写的花体粗字:

本日特价:
甜玉米粒饼,香煎培根、水煮蛋配香菜绿油酱
热巧克力
花式咖啡

她擦擦头上的细汗,停在饭馆门廊前。我真就要进去吗?她想,看这店的装修,哪怕是
特价也不能便宜……

她犹豫了几秒钟,还是抬脚走了进去。

柜台正对着大门,菜单也用白粉笔抄在墙上巨大的黑板上。玻璃柜台里码放着意大利三
明治、夹了火腿、奶酪和番茄的羊角面包、各式沙拉。柜台上排开大桶的玻璃罐子,里
面是不同口味的饼干:榛子白巧克力、燕麦葡萄干和一半裹了巧克力的黄油曲奇饼。罐
子旁是三层的蛋糕盘,每一层里都排满了点心。最下面一层是胖乎乎的松糕,蓝莓、香
蕉和香草口味;第二层是方方正正的蜂蜜小蛋糕,蜜汁在盘子底流开,凝固,结出一层
琥珀色的薄壳;最上面则是玉米面的椭圆蛋糕,口感类似小马德莲,甜橘和开心果口味
,在清晨柔和的阳光里诱人地甜笑。

她不知是该先在柜台点餐,还是先找座位。她有点讪讪地转身去瞅其他的顾客,可时间
太早,店里人还不多。后廊檐下倒是坐了一大桌,但人家早吃上了。

她装着读墙上那面巨大的菜单。这时有个带小孩的女人来了,径直走到柜台前,叫了一
份流黄的软煮蛋,然后才牵着孩子坐到后廊檐下靠着栏杆的地方去了。那女人穿的可真
漂亮,是件印满了热带鹦鹉图案的开领乳白亚麻连衣裙。脚上踏一双金色的罗马细带平
底凉鞋,包好像是夏奈尔,明晃晃的橙金色金属链条。

她走到柜台前,一只手下意识地捏紧了自己早用旧了的浅灰色软皮小包。

她摘下墨镜,飞快地抬头瞟了一眼菜单,抬起右手捋了捋耳朵边的头发,很不经意地对
服务生地说,“今天的特价早餐,再加一杯脱脂牛奶咖啡。”

服务生是个很年轻的小姑娘,中学生吧,她想,非常热情地对她绽开了一个笑容,说“
没问题,一个特餐,一个脱脂奶咖,一共二十三元三角五分。”

她打开皮包,翻了翻,现金只有二十五元。犹豫了两秒钟,她问,“可不可以划卡?”

“当然。请划卡。”说着,中学生把读卡器递给她。

她划卡、签字,收小票,默默呼出一口气。

“请问您坐哪,夫人?”

“哦,”她扭头看看,后檐廊下面都是大木桌,屋里倒有几张小方桌。“9号吧,镜子
下面,墙角里那张。”

“好的。谢谢您夫人,请落座。”中学生又对她再次一笑,年轻的脸庞一条皱纹都看不
见。

唉,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年轻真好,真好。

她走向9号桌,从桌旁边的报刊架上随便拿了本时尚杂志,摊开铺在桌面,却又不看。
她先快速地拿眼扫了一下四周,所有人似乎都在热情洋溢地和自己面前的杯与盘子对话
,要么就是和坐在对面的那个人对话。一个单独的食客,孤独的女食客,只有她一个。

她突然觉得有点尴尬。一个人跑来吃早餐,食物也不来,自己到底是该干点什么?

读书么?她想到自己床头边放的科幻小说,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书都摆那快一个月了
,她才翻了两页。书是他放那儿的,说能帮助她开拓视野,别整天陷在鸡毛蒜皮的妇女
读物里。她当时没说什么,可心里想,我不鸡毛蒜皮行吗?每天烧饭洗碗接小孩我不做
谁做?每个月对账户、剪优惠券、安排孩子周末节目这些你又管过几次?她其实也可以
借这茬跟他吵上一架的,可她懒了,没完没了的吵架,总是这些毫无意义的小事,纯内
耗。

玩手机?对面那俩十几岁的女孩都在玩手机,吃的被推倒桌子一边。两个人明显是姐妹
,都穿着极短的牛仔短裤,露出光滑白皙的长腿。大概是妹妹的那个稍微胖点,棕褐色
的头发被垄到脑袋一边,歪绑了个马尾,右手飞快地在屏幕上输入,左手食指却咬在嘴
里,边咬边吃吃笑。姐姐面无表情地靠在沙发背上,微微低着头在手机上浏览什么。姐
姐的头发是金色的,一种有点奇怪、非常浅近乎于白的金了。这肯定是染的,她想。老
二刚上高中时也非要染头来着,她又是恐吓又是软磨硬泡才终于说服她染了酒红,而不
是她想要的亮金。她觉得在美国成长起来的这些小人们和自己有一道非常可怕的裂缝,
这个文化里有些东西她怎么都不能真正理解,就好象老大心里那个疙瘩。她怎么也无法
相信那么小的孩子竟会记得这些事,还对她记仇。她要是早知道,也不会送他回去,哪
怕自己再累。可那时候也真是没办法,两地分居,她一个人要读书、打工还要带孩子,
日子不到过不下去的地步,也不会舍得把老大送走。

看报纸吧,还是。她站起来,走到柜台左侧的小木桌上胡乱拣了一份报纸。又从蓝色的
大瓷瓶里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水不错,清凉还带点柠檬的酸。

她把报纸摊在桌上,字母,字母,还是字母,就是拼不出句子,拼不成故事。来美国也
这么多年了,可她还是更习惯读中文。实际上,就连中文也不怎么读了,日子被无穷无
尽的杂务割成一块块碎片,就算坐在书前,她也读不进什么。她都想不起来从什么时候
起她不再有自己的时间的,没时间想,也没时间抱怨。那个时候的两个人,就是一门心
思往前冲,把孩子供进大学,把房贷付清,把老人的移民申请办完。可当这些都实现了
,生活一下子松下来了,她倒不知该怎么过日子了。她记得看完电影《革命之路》,脑
子里好像有什么断掉的线路被突然连接起来了,她想起来结婚前那个对生活充满希望的
二十岁的自己,她有种无处发泄的难过。她的难过并不针对他,她不知该针对谁,可他
在旁边不停地说电影的女主角有多么愚蠢多么自私,这让她忍无可忍。她说不清自己到
底在为谁生气,连个具体的发泄焦点都没有,这是比生气更让人生气的地方。

“您的脱脂牛奶咖啡,请慢用。”

她猛一抬头,咖啡已经放到眼前。天蓝色的细瓷杯和同色小碟子,银柄小勺。奶泡打出
了一片叶子的形状,精致得不像真的。

她默默叹了口气,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小口。牛奶的味道非常浓郁,咖啡很香。

她重又低下头。这到底是谁的生活呢,她想,我这个年纪的女人,跑到老外的店里来一
个人喝一杯奢侈的咖啡,吃一顿小资的早餐,这到底是想要怎样?

想到“小资”这个词,她微微苦笑了一下。这个年纪了,就算想小资也小资不起来喽。
刚怀上老大那会儿自己还是有一点小资的资本的,她想,那时候的自己瘦、高、苍白,
漂亮虽然说不上,但气质也还算有一些的。要是大学毕业没出国读书,而是在北京上海
找个外企的工作,那无论如何也是星巴克里的白领标配。在国外读书,说起来好像很有
面子,但拿一份微薄的奖学金,做一份没有出路的实验室工作,个中辛苦寒酸只有自己
知道。

到底要怎样呢?她轻轻摸着咖啡杯的小细柄发呆,我就这样摔门一走,到底是要和他怎
样呢?

离婚么?在我这个年纪,说出去都让人笑话,人家一定以为他找了个更年轻的,不会理
解先要离婚的这个人是我。孩子也不能理解,吵架也吵这么多年了,这两年彼此清净,
简直是和平共处的和谐社会了,却又开始折腾离婚。经济上是没什么可太担心的,可还
是不富裕。以后要有个大病小灾,我一个人应对,心里总是没底。No zuo no die,是
这么说的吧?

继续么?可已经走到了这步,这种深切的孤独,尤其在看到他的时候,强烈到她无法面
对。他的脸像个黑洞,没有表情,没有关心或者不关心,一切都视而不见。她觉得冷,
不知道从哪里泛上来的席卷一起的冷。那种无头无脑无边无际的寂寞,是扎进皮肉里的
细小的生活的刺,怎么也拔不出。她低头盯着自己的手,骨节突出,皮肤松弛,纹路暗
哑粗糙,指甲也剪得圆秃秃的,没有指甲油。怎么可能涂指甲油呢?实验室里不允许,
他也在孩子面前嚷过她老不正经。老么?镜子里的眼角纹、下垂的胸部和失去曲线的腰
腹,是老了吧,老得已经不被允许做梦了。

人这一辈子都是怎么过来的?年轻的时候只想拼命赶上旁的人,人家做什么自己也做什
么,不知道方向在哪,被命运推着跑,跑着跑着时间就突然没了。生了老二好像一夜之
间就迈进了中年,除了孩子什么也都顾不上。直到中年也快过去了,才又想起来一辈子
都没想过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想做什么,还从没被人好好心疼过。她越想越觉得悲从中
来,几乎要抑制不住。

“九号,您的甜玉米粒饼,请慢用!”

她猛一抬头,侍者小伙子正把一个巨大的盘子放到自己面前。那张脸充满稚气,眼睛蓝
而清澈,中分的金发闪着阳光,笑容就像即将到来的五月。

牙真整齐,她呆呆地想。

她低下头,盘子摆得也很漂亮。食物并不多,就占了大圆盘子中间凹进去的那一点地方
。最下面是一小层沙拉,锯齿形的细长的绿叶子,之后是煎得金黄的玉米粒饼,再往上
是长片的红培根,两三片长长短短铺平,上面再搭一个玉米饼,再铺培根。最上面是个
雪白的半熟的水煮蛋,滴几滴油汪翠绿的不知道什么酱。

她拿叉子轻轻地去切最上面的水煮蛋,金橘色的黄立刻就流了出来,沿着这食物打造的
堡垒一层、一层又一层地流到盘子底。

她又去切培根和玉米饼,一使劲,盘子里那彩色的建筑物瞬间就倒塌了。

她放下刀叉,叹了口气。闭上眼,眼眶好像也有点湿。

然后她睁开眼,沙拉、玉米饼、培根、流着黄的鸡蛋都躺在面前巨大的雪白的盘子里。
咖啡还剩半杯。餐厅里的人好像多起来了。

她开始吃饭,一个人,大口大口的。

一会儿我还再要一个那蜜糕色的小蛋糕,她想,吃饱了也还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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